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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事 | 母亲的坚毅

2016-08-09 李惠民 太原道



  退休了,陪伴母亲的时间多了,有幸亲聆90老母闲聊时的一些往事,却也深深打动我的心,不由重新审视近在咫尺的母亲。        母亲的老家在山西左权桐峪村,1937年以太行山为依托的晋冀豫革命根据地创建,1938年母亲在共产党办的第三民族学校(村老爷庙)上了初级班。1939年八路军129师(刘伯承)师部进驻村后,母亲当上了儿童团员,扛着红缨枪,站岗、放哨、查路条。        1940年,母亲考上高级班时,得了伤寒病,休学病好后,于1941年夏,父亲家下了20元现大洋聘礼,一顶花轿抬着母亲嫁入了相隔20里地的麻田村,八路军总部(彭德怀)所在地。


  当时革命根据地常遭日伪军扫荡,老百姓时不时要背上点干粮、行李上山避之。16岁的母亲一次上山时,抱着新婚被子跑的急,被子丟在了半山腰,红艳艳张开的被子既好看又是目标,已上山的民兵赶紧下山去拣回来,还笑新媳妇胆小。无战事时,村里妇救会组织妇女们做军鞋,支援八路军行军打仗。母亲做的军鞋底子厚、针脚齐密,被当时的村妇女主任邢小白用麻绳一头一只穿起,掛在脖子上走街串户收军鞋时当样板,新媳妇好针线的名声就此传开。平日里,母亲下地种庄稼,回家推磨、做饭、洗衣、侍奉公婆,转眼过去了5年。


  1946年,祖父母相继去世,母亲舍下老家的房子、核桃木雕牡丹花柜子、老银打下的颈圈手镯等,夹裹着一个包袱,便随父亲来到了山西长治(此时父亲在太行干校教书)。


       当时位于革命老区长治的太行师范、工业、财经学校都在招生,母亲在长治中学补习一段时间后,考取了太行财经学校。        1947年,22岁的母亲生下了我的哥哥,此时学校因国民党飞机轰炸长治暂迁壶关,母亲在大姑(此时大姑在长治师范就读)照顾下满月后,即硬下心来万般不舍地将哥哥送到壶关奶娘家后继续学业。同时还配合当时的革命形势编入工作组,下乡宣传党的土改政策等。



  1949年夏,母亲(上图前排右一)于财经学校毕业,分配到长治粮食局工作,24岁的母亲就此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。        上班第一天,母亲接到清点粮票的工作任务。当时市面流通的粮票,是需要将回笼粮票交粮食局,清点后再分发到市民手中进入市场的。一是人手紧,二是全靠人工一张张点,累人且效率低,局领导急的嘴角起泡。母亲没说什么,埋头清点粮票,日夜清点粮票,减少进水进食清点粮票。母亲清点的粮票准确无误,一摞摞、一捆捆、一包包被及时投入市场循环流通。而一个月后,母亲的双眼突然失明了。


  母亲看不见了,急坏了父亲和同事们。父亲忙回老家接来姥姥照顾母亲,同事们则寻医问药送上门。有个老医生,看了情况后说过度劳累、营养不良、眼底缺血,并说用奇方试试。于是从母亲胳膊静脉抽血,注入眼底,配之中药膳调之,慢慢母亲复明。(我听着真为母亲后怕,倘偌医治无效,母亲的人生将会就此改变)


  1950年,父亲被调山西省政府工作,母亲随后也调入山西省粮食局(厅)工作,进住了太原城。当时粮食局掌管着全省粮油的宏观调控、总量平衡、收储流通等,局里有相当一部分留用业务人员和政工干部。母亲从革命老区来的财校中专生,加之勤奋、踏实,不久便被局里视为培养对象,母亲则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。


  1952年,局里要往北京送调配的回收粮票,适逢几位业务处室领导要去东北开会,于是将差事派至母亲。母亲身带报表,与领导们一起将6麻袋粮票托运,晚上同坐火车离开太原,第二天一早到达北京,母亲一人出站。此时天刚放亮,母亲雇了3辆三轮车,取出托运件一辆车放2袋,向着长安街西去。路上师傅问:这麻袋里什么东西?母亲淡淡答道:一些报表。其实内心却是忐忑不安,生怕发生意外,因为这是当时市场流通的带金粮票,即粮票中含钱,可直接在市场消费。 到了中南海西墙外的府右街直管局门口时,传达室老大爷刚开门,看着卸在门口的6麻袋粮票,连连叹到:你这小女子,不简单啊。北京直管局组织人手清点粮票无误后,派专人带母亲去故宫参观,还观看了尚小云的一场京戏,以示奖励。(我听着也为母亲后怕,倘若出现万一,母亲的人生也会就此改变啊)



  1953年,局里准备发展母亲入党,并去母亲老家外调,外调结果为母亲的父亲“疑是特务”。        桐峪村曾是旧时辽县明清古镇,并办有私塾。外祖父的家族在桐峪村到他已是第6代,祖上有读书人,也有考中院试秀才,却是只拿月俸不供职的文散官,仅外祖父院里北房门上檐下至1942年还挂着祖上留下的一大两小三块秀才登士郎匾。外祖父是农民,也识字断文,30年代至40年代初任桐峪村副村长。


  1942年初,有消息说日伪要来扫荡,当时村长不在,副村长外祖父则招呼百姓进山躲避。有一区长传来口信说他马上到,外祖父只好留下等待,沒料到这区长与日伪军一块到村。他们问外祖父八路军和老乡的下落,外祖父指了相反方向,可想而知无果而返,接着放火烧了连同外祖父院子在内的一片房屋,却没有对外祖父下手。事后,幸存的外祖父遭怀疑,沒几天离世。


  母亲讲明情况、提出申诉、要求核实,并相信党,继续接受党的考验。        1956年,30出头的母亲已成为厅里40人大处一一计统处的业务骨干,全省粮油计划的编制者,省内各地粮油调配、调拨情况的审核者。当然下乡的时间也不在少数,要去看粮食收成、库存,各种因素对粮食统购统销的影响等等。当时在全省执行城镇居民定量配给政策制定标准时,母亲在广泛调研基础上,深知人们肚子里沒油水,定量太少吃不饱,与厅领导据理力争,保住了普通市民每月不低于28斤的定量标准。(我听着,不由的也向母亲投去赞叹的目光)



  1957年,母亲(上图前排右一)更忙了,除了业务工作,还被厅里指定为“反右工作组”成员。不久父亲却被打成“右派分子”,几近绝望;亲朋好友、同事中也有一些人对母亲发出警示:少些来往。母亲则主动向厅党委说明情况,一边抚慰父亲要相信党,一边依然如故认真工作、持家。        白天几乎难以见到父母的身影,晚上也大都是半夜醒来看到桌子上方一盏灯下,母亲在缝着衣服,父亲在写着材料,无言、宁静、安神……。这幅画面持而久之,早已印刻在了我的脑海,而今追忆却觉心酸,因当时小无法感知父母内心的沉重和不安。至此,母亲背上已然压上了外祖父的“疑是”问题和父亲的“确凿”问题两座山,负重前行。


  1960年,全国粮食大面积减产,人们食不果腹。那时位于小东门处有一厅直管库,存放榨食油余渣,有时会给职工们发点掺到米面和野菜中吃。母亲拎着这一星半点的油渣,回到家(此时我们兄弟姐妹7个,最小的弟弟还在襁褓嗷嗷待哺)时还不够给家里院里小孩一人一口,每每聊起唏嘘不已。一次,看仓库的老大爷将积攒的油渣给母亲,母亲、父亲和我的哥哥、大姐于后半夜时拉着借来的小平车和几个铁桶推回,一大早回到院子里,分给邻居们一家一份。那个早晨,院里有了久违的热闹和笑声,有的邻居脸上笑开了花,有的邻居眼里溢出了泪,母亲则是长长舒一口气。(我听着,也是感动涟涟)


  1966年,40出头的母亲,俨然已是厅里的老大姐。处长外出时,即委托母亲主持处里日常工作,并代为参加厅务会议。之后的两年中,厅里同事们分为两派,派性斗争日益升级,处长、厅长们也免不了挨批斗。其中购销处长在南宫被批斗后,不几天于迎泽公园自尽,母亲陪着他爰人在牡丹亭善后,厅里气氛顿时紧张起來。之后,厅里批斗厅长栗茂林,母亲看到厅长胸前掛着批斗牌子,牌子上的细铁丝紧贴皮肉勒着后脖颈,厅长低着头汗滴落地,让人揪心。母亲本能地上前一步,将厅长衬衣领拉开垫在铁丝下,以免铁丝勒破皮肉,被视为“保皇派”。(这个短时间完成的动作,是母亲善的外在表现,也必定是内在积淀的善性大于外在政治环境压力而为。经过多年坎坷和磨砺,她不是不知此举可能会殃及自己,但其本能的积淀的善注定了她身上具有的真性情。这其实就是我国几千年文化倡导的真善美么,我真是发自内心的钦佩眼前瘦弱的却内心强大的母亲)



  1968年至1978年十年间,母亲与广大省直机关干部一样,去中央学习班学习,去农村插队落户,然后返城重新工作。所不同的是,母亲回太原后到了电业系统工作。        1985年,母亲60岁,组织上批准她为享受县团级待遇离休干部,结束了她的职业生涯。


  单位离休老干部们(也有老太行区干部)在党支部活动时不见母亲,才知她这从革命老区出来的干部还不是党员,于是入党问题重新被组织提上日程。此时,父亲的右派问题已得到彻底平反,接下来需要外调的仍然是外祖父的问题。外调结果为:那个区长确是变节,如等待他的是村长,村长即为"疑是”,而等待他的副村长,副村长即"疑是”,"疑是”问题早已撤消,沒有问题。至此,母亲终于从背上完全地卸下了这两座山,感受到了那早已忘却了的轻松自在的感觉。



  1996年,70出头的满是白发的母亲,在相信党、经过了党45年考验后,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母亲依然平静如常(我从未见过母亲唠叨、抱怨、大悲大喜),但却在和父亲忙碌地用电话简言告知原来的老领导、老同事们这一喜讯,由此可见母亲的内心是澎湃的。


  往事如烟,记忆不散,母亲在顺逆境交错中渡过了大半生,在生活一次次的磨炼中沉淀、成就了坚毅的品质,到了晚年的确过上了简单、快乐、幸福的生活。        我为母亲曾经的生活感慨,被母亲强大的精神感动。特别是现在,母亲仍然每天在干着力所能及的家务事,对于我们做儿女的来说,子待养、亲还在,更是感到有着莫大的欣慰和幸福。


  谨将此文献给我亲爱的母亲。       祝愿天下的母亲们幸福安康!


太原人李惠民   写于2016年7月30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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